阿妈的蒙古袍

　　报告文学

　　千百年来，各民族服饰宛若散落在中华大地的瑰宝，绽放着独属于本民族的文化光芒。“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在兴安盟乌兰毛都草原，苍茫辽阔的草浪翻涌间，一袭蒙古袍不仅是牧民遮风御寒的日常服饰，更是穿在身上的史书。它一针一线缝着草原的日月星辰，一扣一襟载着蒙古族的文化传承，一袍一韵映着内蒙古非遗的溢彩流光。蒙古袍不仅仅是服饰，更是承载丰富内涵的文化符号、地域标识。

　　邂逅这群美丽的老阿妈，是在乌兰毛都草原最美的季节。天高云淡、水草丰美、鸟语花香，阿妈们身着亲手缝制的明艳而庄重的蒙古袍，或是牵着牛羊，或是手捧绣品……自信从容地走秀在草原那达慕的盛典上，赢得了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瞩目与赞誉，成为草原上最亮丽的风景。

　　门斯乐、德力黑、布仁其其格、敖特根其其格、乌云格日乐、斯琴高娃、万花、吉木申花拉、乌仁塔娜、胡吉雅、哈斯、吉木舍、布佰……这些美好的名字，都与札萨克图刺绣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紧紧相连，她们以针线为媒，绣靓了一个民族的服饰风华。这支“银发绣娘”队伍里，最年长的71岁，最年轻的也已65岁。岁月虽在她们脸庞刻下皱纹，却从未黯淡眼底的澄澈与快乐。

　　“每逢那达慕、敖包祭祀、婚寿庆典，蒙古袍都是草原上最亮眼的风景。”曾是嘎查妇联主任、有着“草原铁姑娘”美誉的门斯乐阿妈，言语间满是自豪，“它扮靓了草原儿女，更让这片草原愈发亮丽多姿。”

　　一针一线，缝着草原的日月星辰

　　十指春风，一绣千年。札萨克图刺绣起源于12世纪末13世纪初。生活在兴安岭上的札萨克图蒙古族妇女将游牧生产生活中的文化习俗，用银针彩线记录下来。2011年，札萨克图刺绣入选内蒙古自治区级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家庭传承是草原刺绣最主要的传承方式。草原上，每一位蒙古族姑娘都会刺绣，一代又一代，她们从妈妈的妈妈手里接过那枚磨得发亮的绣花针，彩线便在毡靴、荷包、头巾上，绣出云朵的绵软、骏马的矫健、鸿雁的翩跹……那些针脚里，藏着祖辈的叮咛，藏着草原的晨昏，藏着一代又一代女儿家的心事与荣光。这门手艺，就这样从指尖传到指尖，从岁月深处走到眼前，从未褪色。

　　冬日的暖阳洒在乌兰毛都草原的毡房前，71岁的门斯乐和德力黑两位老阿妈正并排坐在炕沿上，指尖翻飞间，彩线在素色绸缎上穿梭游走。家离得近，又同为札萨克图刺绣非遗传承人，这样切磋技艺的场景，早已是她们生活里的常态。

　　“你看这针脚，得匀着劲儿，才对得起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门斯乐拈起一枚银针，指着绣布上的纹路对德力黑说道。

　　德力黑凑近端详，随即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咱们做绣活，讲究的就是心细、手稳，半点马虎不得。”

　　记者上前搭话，提起每逢国庆大家齐聚绣红旗的事儿，门斯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摩挲着手边一枚绣针，笑着打开了话匣子：“每年国庆节，老姐妹们准会凑到一块儿绣红旗。那阵子，毡房里全是丝线的香味，大家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唠着嗑，别提多热闹了。”

　　德力黑接过话茬，语气里满是骄傲：“我们都是当年的‘草原铁姑娘’，年轻时跟着集体放牧、劳作，啥苦都吃过。如今老了，还能攥着这绣花针，把对幸福生活的感受绣进红旗里，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心里头敞亮着呢！”

　　同样的暖阳穿透玻璃窗，落在乌兰毛都草原的一间民俗工作室里。70岁的胡吉雅端坐于铺着蓝色哈达的工作台前，银针在红色绸缎间穿梭，金丝线随指尖跃动，一朵牡丹纹样渐次成形。“这是新娘的嫁衣，缝了两个多月了，把最后的盘扣缝上，就完工了。”老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开心地说，眼角皱纹里盛着笑意，银白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乌兰毛都草原的蒙古袍，被专家界定为“科尔沁体系”。不同于其他地区的繁复刺绣，乌兰毛都草原的蒙古袍多以纯色布为原料，风格质朴却藏着季节与性别的巧思：男士蒙古袍常于衣领、衣襟边缘绲边；女士夏季袍或绲边或镶边，春秋冬袍则加衬，衣领、前襟绣饰花纹，部分款式全身绣满鲜花，衣袖亦缀绣线；冬季棉袍多为绿、蓝纯色，领口、衣襟、袖口绣花较夹袍简约，更有吊面或露羊毛白茬的款式，以御严寒。

　　胡吉雅便是这门手艺典型的践行者。拜访时，她身着一件翠绿色蒙古袍，前后身绣满鲜花，皆为亲手缝制。袍襟长及脚面，穿在身上却毫无笨拙感，反而衬得老人精神矍铄。左侧衣襟严丝合缝压在右侧之上，腰间系一条墨绿色腰带，整个人仿佛裹在“花桶”里，密实却大气敞亮，透着草原的辽阔意境。

　　“一衣在身，足以行走草原”，这话道尽了蒙古袍对游牧生活的适配性。史料记载，蒙古袍的袖子能作枕头，底襟当褥子，大襟当簸箕，后裾当斗篷，怀里可藏物，马蹄袖冷时放下作手套、热时挽起显利落。腰间腰带更是实用：护腰背、稳身形，避免骑马时内脏受伤，还能当“口袋”，男士常往里塞火镰、荷包、鼻烟壶、蒙古刀甚至碗筷。

　　《永远的乌兰毛都》画册里，一张1938年的黑白照片印证着这份传承：满族屯“三大白音”之一森普勒梅林的胞弟朝木布格尔一家，22口人在蒙古包前合影，无论长幼男女，皆身着羊皮蒙古袍，有的衣领、大襟用半寸布包边，有的露着白皮茬。那是生产力低下的年代，牧民就地取材，用毛皮制作御寒衣物——这便是草原人的智慧：为解决问题而生，在顺应自然中创造生活。

　　一纹一绣，载着蒙古族的文化传承

　　在辽阔的乌兰毛都草原上，札萨克图刺绣与服饰这两项非遗技艺，正经由一群年轻手艺人的指尖，在传统与现代的交融中焕发新生。秀云、努恩都特与秋英，便是这片草原上闪耀的三颗匠心之星。

　　札萨克图刺绣传承人秀云的手艺，是从姥姥那里一脉相承的。七八岁时，她便捏着绣花针在布头上学艺，后来渐渐能为家人绣制衣物鞋履。在她眼中，札萨克图刺绣无论是云纹、回纹这类抽象纹样，还是花草鸟兽等具象图案，皆以做工精巧、针法细腻著称。

　　为了让这项古老技艺走出深闺，2016年，秀云召集16名传承人成立科右前旗萨日朗巾帼民族手工艺品专业合作社，主打民族服饰、手工艺品与旅游纪念品，将刺绣融入现代生活。合作社组建服务小分队，在当地及周边开展免费技能培训，带动1600多户农牧民投身刺绣产业。如今，合作社研发出70多种“萨日朗”系列产品，与多地高校、机构建立合作，绣品远销海内外，登上国际时装周T台，“札萨克图传统双绣花女子夹袍”还曾亮相法国卢浮宫。

　　札萨克图刺绣已拓展出绣花、贴花、机绣、雕绣、打子绣、混合绣等几十项技法，表现形式也从传统走向多元、开放与时尚。“绣娘们设计作品时，以传统服饰为根基，以现实生活为蓝本，融合双面绣、书法、中国画等元素，用一针一线绣制新生活。”秀云说，她爱家乡，更爱萨日朗花鲜艳而不娇弱的品性，“我要带着姐妹们，让札萨克图刺绣像萨日朗一样，开得红红火火。”

　　45岁的努恩都特，是乌兰毛都苏木一名普通牧民，也是兴安盟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她的母亲敖特根其其格，是自治区级非遗“札萨克图刺绣”代表性传承人。

　　从10岁起，努恩都特就攥着母亲递来的绣花针，学习制作蒙古族服饰、蒙古靴子、皮袍，在母亲的严格训导与悉心指点下，打下了扎实的技艺基础。她精力充沛、思想活跃，将年轻人的奇思妙想融入传统技艺，实现了从设计到制作的全流程驾驭。

　　为精进技艺，努恩都特定期外出参加培训，学成归来后不忘反哺家乡，组织徒弟走进校园讲授民族服饰知识，牵头带动苏木内众多年轻妇女制作手工艺品，还主动帮忙拓展销路，助力姐妹们增收致富。凭借精湛的技艺与创新的设计，她屡次在盟内外民族服饰大赛中斩获一等奖，设计的蒙古服饰凝练出独具札萨克图民族风格的花纹图案，让古老非遗焕发新生。

　　与秀云、努恩都特的师承不同，盟级“札萨克图服饰”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秋英，是位“无师自通”的蒙古袍匠人。1967年生于科右前旗桃合木苏木乌申一合嘎查的她，打小看着母亲做衣服，练就了一身绝活：不用计算尺码，量完折叠皮尺，就能精准判断肩宽、胸围。15岁时，秋英便能为同学缝制西服、中山装，28岁那年，她在家乡开起“秋英民族服饰服装店”。

　　走进秋英的店铺，两组情侣蒙古袍格外吸睛。一组是地道的传统款：男士烟色蒙古袍前胸绣吉祥纹，小圆立领配橘黄色丝绸绲边，银扣点缀领口、前襟等处；女士袍以褐色为底缀黄点，系着绣有吉祥图案的黄腰带；另一组是创新定制款，墨蓝色底布缀黄点如夜空繁星，男女款样式统一，扎着亮眼的橘红色腰带，两款风格各异却各有韵味。两组蒙古袍从传统到创新，都体现出民族服饰的美好创意与传承。

　　在乌兰毛都草原，蒙古袍的一针一线、一扣一边都藏着深意：立领的领子与衣襟缝三道边，代表天、地与父母亲；前襟和胯处各钉三粒扣子，分别承载着对先祖的崇敬、对生命的珍爱、对光明的期许，以及对善良的坚守、对自然的感恩、对家乡的荣耀。蒙古袍伴人一生，白日为衣，夜里可作褥当被，它没有文字，却用纹样与形制诉说着草原人的处世哲学，藏着生生不息的希望。蒙古袍，就是穿在身上的教科书——它规范着社会伦理，传承着游牧文明，将人道、天道与自然之道，缝进了一针一线里。大道至简，一件蒙古袍，便是草原文明最生动的注脚。

　　一袍一韵，映着内蒙古非遗的溢彩流光

　　《元史·舆服志》中记载：“质孙，汉言一色服也，内庭大宴则服之。”“质孙”在蒙古语中意为“容貌”，这抹“一色服”，便是元代蒙古族人参加国宴的礼服——在草原人的心中，蒙古袍从不是普通的衣裳，而是人的“颜面”，是尊严与心灵的彰显。正因如此，每一件蒙古袍的缝制，都倾注着制作者的心血与深情。

　　在乌兰毛都草原，这份深情藏在老阿妈们的针线下。乌兰毛都草原的晨光里，“札萨克图乌仁额吉刺绣”的工作室总能最先亮起灯光。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札萨克图刺绣”代表性传承人敖特根其其格，早已端坐于工作台前，银针起落间，草原上的萨日朗花便在绸缎上渐渐绽放。

　　敖特根其其格与札萨克图刺绣的缘分，始于儿时母亲的针线筐。“阿妈的银针总在布上跳舞，绣出的云纹像草原上的流云，马蹄纹透着牧民的豪迈。”耳濡目染中，她8岁便拿起针线，从认纹样、练针法开始，把草原的风物与祖辈的智慧，一针一线绣进岁月里。札萨克图刺绣讲究“形随物变、色随景出”，仅常用针法就有十余种，敖特根其其格沉心钻研数十年，不仅精通传统纹样，更能将现代审美融入创作，让老手艺焕发新活力。

　　作为传承人，敖特根其其格深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她把草原上的绣娘召集起来，免费传授技艺。从纹样设计到色彩搭配，从针法技巧到成品销售，她倾囊相授。如今，协会已有近百名成员，不少留守妇女通过刺绣增收，更成了非遗传承的新生力量。

　　为让札萨克图刺绣走出草原，敖特根其其格带着作品参加各类非遗展会，还推动刺绣与旅游、文创结合，开发出刺绣背包、围巾等文创产品。

　　“每一针都藏着草原的故事，每一件作品都是文化的载体。”她说，只要还有人愿意学，她就会一直教下去，让札萨克图刺绣的银针，永远在草原上跳动。

　　暮年银丝映彩线，草原绣娘韵流长。今年66岁的布仁其其格，是2019年“内蒙古最美绣娘”的获得者，更是科右前旗蒙古族刺绣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坚守者与传承者。

　　6岁稚龄，她便依偎在母亲身旁，捻针引线，叩开刺绣技艺的大门；9岁那年，她已能与母亲并肩缝制蒙古袍，母亲巧手裁云锦，她便用心绣繁花，那些跃然于锦缎之上的纹样，藏着蒙古族世代相传的审美意趣，也映着她与这项技艺与生俱来的缘分。

　　15岁时，她身上的衣裳就已全是自己的手笔，花样图样皆由她潜心设计，灵感尽数取自草原的四时风物——苍穹下的流云、旷野里的草木、四季更迭的繁花，皆是她绣绷上的素材。“草原上开什么花，我就绣什么花。杏花开了绣杏花，萨日朗绽了绣萨日朗。”她笑着说道，眉眼间满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家中两个儿子成婚时，新人身上的服饰皆出自她的一针一线，襟边的卷草纹、袖口的吉祥花，不仅是草原儿女婚嫁的美好象征，更缝进了母亲对儿女最绵长的牵挂，让这场草原婚礼，多了非遗技艺独有的温情与隆重。而她的好手艺与好性情，也让她收获了“最美婆婆”的赞誉，成为乡邻口中名副其实的“双美”榜样。

　　如今，她不仅守着一方绣绷，更常把针线分给邻里的姑娘们，手把手教她们穿针、配色、起针落针，将蒙古族刺绣里的草原情怀与文化密码，一针一线地传递下去。一双巧手，绣出万千气象，她的绣品也如草原的风一般，被邻里们深深喜爱，声声夸赞里，皆是对这位草原绣娘的认可与敬佩。

　　一件精致的绣花蒙古袍，即便是资深绣娘，也需一年半载才能完成。这慢工出的细活，恰是非遗最动人的模样。如今的乌兰毛都草原上，蒙古袍的颜色愈发鲜艳多样：夏季的白、蓝、粉、紫，与蓝天草原相融，让草原更显亮丽；绣花蒙古袍多以蓝、绿、黑为底，无论满身绣纹还是局部点缀，都与袍身浑然一体。

　　为何大红大绿的蒙古袍能在草原上如此和谐？因为它的底色是蓝天、草原与大地，藏着母亲般的胸怀、博爱与坚韧。当孩子们穿上祖辈缝制的蒙古袍，便裹住了满是温度的牵挂：每一个针脚都凝着祖母的目光，每一缕丝线都缝着母亲的祝福。这份祝福厚重得能抵过草原的寒冬，能缝补岁月的缺憾；这份祝福博大得能装得下天地，无论孩子走多远，都能感受到身后的牵挂；这份祝福深邃得从远古游牧时光走来，顺着科尔沁部落的血脉，静静传到今天。

　　采访后记：

　　“一粒粒晶莹的盘扣，像珊瑚碧波中闪耀，一朵朵七彩的云卷，是彩虹把你环绕。针针线线串着我儿时的啼笑，缕缕柔情绣满了马背的童谣。阿妈的蒙古袍，你裹着我入睡，我披着你长高……”

　　采访落幕，一曲悠扬的旋律悄然在耳畔回响——这便是由兴安盟本土作家王守宪作词、一级四胡演奏家阿古拉谱曲、著名歌唱家齐峰演唱的《阿妈的蒙古袍》。2009年，这首歌一举斩获内蒙古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歌声里的针脚与柔情，至今仍在草原上久久回荡。

　　歌词里的蒙古袍，藏着童年的啼笑，裹着额吉飞针走线的温度。领口的祥云纹、袖口的卷草绣、下摆的奔马图，每一寸绣样都藏着草原人的浪漫与信仰。为了捕捉这些藏在针线里的深情，王守宪曾细致观察蒙古袍的绣制整整三年，他笔下的词句，就像额吉手中的丝线，一针一线都带着郑重的虔诚。

　　当年，内蒙古自治区成立60周年庆典筹备之际，兴安盟遍寻主题曲而不得。紧要关头，王守宪从抽屉里取出了这篇沉淀三年的心血之作。这一幕，像极了老阿妈珍藏亲手绣制的蒙古袍，待到重要时刻，才捧出这份缝进了岁月与心意的礼物。

　　蒙古袍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衣裳。那些在毡房灯下慢慢晕开的丝线，绣出了日月光华，也绣出了民族的发展脉络；那些针脚里的盘扣与纹样，藏着祖辈的叮咛，也藏着百折不挠的刚毅风骨。

　　作为“阿妈的蒙古袍”，它是游子心中最温暖的牵挂；作为“蒙古人的传家宝”，它在一针一线的传承中创新，在一针一线的创新中延续。悠扬的歌声还在飘荡，草原文明的火种，正借着这件绣满故事的袍服、这首歌谣，永远鲜活，生生不息。（兴安盟融媒体中心记者  董一鸣  梅花）